【安卡】天光乍破

#合志的稿子,九月底解禁我就放了。
#太久没产出了,虽然是上半年写的但是质量应该还在。
#万字刷屏注意。

1.
打西北边起,以春毡房的所在地为地中心向远处望去,人的视线越过了天山脚下连绵不绝的草场,精神翻越了好几座山头,入眼的一切都尽是绿色。

卡米尔在毕业之后便重新回到了牧场,在这片旷野上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比如帮着他的家人放放羊群,躺在草地上写点什么“报告”,又从不发表,他享受自己在牧场生活的日子,因为对他而言,在这里生活不单单只是生活了,更多的是一种情怀,对自己过去的惦念。

他在这块旷野上长大,从七岁的时候被送往外面念书,直到前两年才又跑回来,但七岁以前他也是曾在这块旷野上奔跑过。

和在牧场上长大的很多孩子都一样,他也是在童年时期追赶过羊群和马驹,站在高地上用稚嫩的嗓音喊过嘹亮号子的人,童年的时光对他来讲自然是短暂的,但是过去对他来讲却永远不会成为历史。
十多年前他因为大哥的一句话而去了城市,然而十多年后他还是重新回到了牧场。

毕竟,有的人就是为了牧场而生,随着四季而存在的,你大可赶他走,把他赶得远远的,但是这烙印似的使命是不会让他走的,走出再远,他也会回来。

城市啊,人流密集,一切都繁华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同他的人生擦肩而过的另一种生活罢了,他不属于繁荣,也不属于喧嚣,他打尘世里来了一趟,生命最终的归处就是这一望无际的旷野。

城市,城市是好的啊。
但是那些灯光和景物都太喧闹了,他在城市的明黄色灯光下站着,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穿着自己的蓝白校服从街道上走过,和路人擦肩而过,却像穿过一道道透明的屏障;城市的天空不是天空,而是一个巨大的盖子,而城市本身则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罐,人们被关在里面,气都透不过来,他被巨大的压力和不适应感打压着,纵使是在白天也无法抬起自己的头。

看什么都不真切的,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他享受不了城市的热闹,脑子里只有那片无穷无尽的草场,和一望无际的蓝天。

城市太大了,他太渺小了;城市又太喧嚣了,他太沉默了。他不适应这里,他得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至于那个地方是哪……那大概就是那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

草场有什么东西?……大概是,风在山头上吼着号子,一路呼啸着往山脚下俯冲下去,一副像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和情景,又或者是满眼的绿。

这是旷野啊,是无穷无尽的旷野和着连绵起伏山脉连接在一起的草原。

一户人在一个地方扎根落户,其余的几十里地里边都见不着另一户人家的地方,这风在这里闹这么大的架势又能干什么呢,又不是在城市里,它就是空有一副架子,唬不住人的。

毕竟连草场上的毡房帘子它都掀不起来,你说它还能吓到谁,吓到贼咯?但是这里也没有贼。

它谁也唬不住,孤独的,又可怜巴巴的,和当地放牧的牧民一样,永远被抛弃在这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无人问津。

但这就是草原。
满眼的绿,无能的风,还有孤独的人。

一切都在静默着,一切都无言发生,卡米尔厌烦那些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他只在等待草场上的这一种宁静。
哪怕它们静得太过出奇。

2.
牧民们对卡米尔的回归自然是惊讶的,毕竟这里的人只要能走得出去,那就绝对不会再想着回来,毕竟,回来有什么用呢?这一片荒芜的旷野,纵使有优良的牧草生长,也不过是外表,它的内里就是牧民的内心,荒芜,有没有一点希望的;一年四季不断更替,他们得不断地南迁,然后又回来,每一处的土地都是心境上贫瘠的荒野,没有什么希望的。

但他们惊讶归惊讶,却也不嘲笑他傻,只是打趣他,卡米尔,不是个适合享福的命。
他不恼,只是笑,没有解释。

他被打趣了也只会往他哥那边钻,然后蹲在对方的旁边,看着雷狮把一壶酒喝得直响,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按在他的脑袋上,用力一把揉乱他的发。

雷狮用了自己的半生将他送出草场,见他回来了倒也没生气,只是从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说,你图个啥啊,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图,我就是想回来看看羊群和马驹,这里很好,我就想回来看看了……卡米尔解释。

你回来我还难养你嘞。雷狮收起了酒,起身跨上了马,吆喝着去赶羊群回栏了。

他呢?
他不听,也不管,沉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马,手指绞进它的鬃毛里,然后用力拍了拍马的后背,一下子也跟着跃上了马背,往草原上跑去了。

你图啥子嘞,他问自己。
我啥也不图,我就回来看看!他心里想着。

3.
去年的冬季来得晚了些,而它晚来的连带后果,自然也就意味着今年的春天得再迟几天才能到。

等春啊,从一年中最为冰冷漫长的季节里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城里的人在地暖开通后就巴望着这种场景,因为他们不冷,对外界的感知一再下降,在无聊的白雪天里等春,是他们唯一的爱好。
但是牧民毕竟不是城里人,他们是没法等春的。羊群和马也不能等,动物和人都饿着肚子,你不走,那就得在这挨饿。

于是南迁的队伍就开始了新一个季度的大迁移,由于春季迟来的原因,他们今年还得得比往年再多走十几里路才到得了草场,但这荒芜的旷野是不给人留路的;沿途所经的草场上没有什么绿色,新长出来的草芽还不到成熟的时候,就已经被饿了几天的贪婪的羊群连着草根一块嚼走了,牧人也不阻拦,那确实不好,但是没有人有办法。

或许今年这块儿的草是长不好了吧,但是那又怎样。

来年,下下年,再一年,这里的草会比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的草长得都还要再茂盛些,因为这就是自然法则,这就是草,生生不息,年复一年地用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爬满整个山坡。
这就是生命,是活着,也是希望。

牧民也是这样,他们傻,也不傻,和草一样平凡得很,又和草一样坚韧得很。

卡米尔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走着,在他前面的白色羊群已经被雷狮赶了老远,现在正松松散散地聚在前边的一块草皮上,雷狮停了,它们也停下来喘口气,再低头嚼着几根草。

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在这种情景下,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一生,但是没有,那些只是他的错觉。

毕竟,牧人的一生都要在这草场上消逝,合着四季的更换交替一同经历风雨。
但,就算要有极大的困难将要打倒他们,他们也依旧是具有坚韧意志的草,你大可以打倒他,却永远不能让他们低头。

这一个个寂默而坚毅的灵魂,普通却又不平凡,在无时无刻都穿透了人的躯体,冲着山峦大声和世界发出活着,和他们存在过的声音,这些声音又化为了风,静默在一片旷野里。

人类总是渺小的,在旷野上,在世界面前,他敬畏自然的力量,也臣服自然。
这个时候他在想,或许他就属于这块草场吧。

4.
南迁的队伍走了十几公里,他们在准备休息的时候看见了别处伫立于他们扎营地附近的毡房。

在草场上几十里地遇不着一个人是很正常的,往往遇见了,就免不了争辩,哪片草场是自己的啊,两群的牲畜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有一大堆,任何一个都可能引爆一场争吵。

雷狮哪想过会有这一遭,他来不及翻白眼,暮色来得太早,天色就快如夜了,他也没法继续南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别人的毡房附近先一步扎营,然后往腰子上揣上一把刀,提着一壶酒就往别人的毡房里冲了。

卡米尔拦都拦不住,只能匆匆忙忙把自己的马儿一栓,两步做一步跟上了雷狮的步伐,伸手用力扯他的袖子,意图把雷狮往回拉。

别惹麻烦,大哥,他用力拽着雷狮的皮衣,扯得衣服上面的花纹都变了形也没拽住雷狮,倒是对方一步两步,直接拖着他走。

他俩互相较劲,使得途径的道路上都留下一条不浅的沟壑,那条沟壑让卡米尔看了觉得脸红,他没有牧人的那种野蛮劲,又读了十多年书,满口的礼貌,让雷狮看了都想笑。

他不是合格的牧人,却非得往草场上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把草场当做了奉献一生的地方。

实在是傻的可爱,但他性格又固执,雷狮晓不得跟他讲什么道理,最后只得摇着头,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把自己的袖子从他的手里抢了出来,飞跑着到了另一个春毡房前,撩开帘子往里面钻。

雷狮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但是按照他的性格,和主人要是一句话不投机大概真就要打起来。
卡米尔本人对这事是再清楚不过分,但是他从来就比不过雷狮,这十多年来他也没再锻炼过身体,顶多回来的这两年里还算没把看家本事给忘了,起得了马,赶得了羊,但你要他怎么看住雷狮,那都是不行的。

他力气不比雷狮,但雷狮偏偏就爱拿力气和他倔,这一下他被甩在后边,预料到一会又是一场争辩,索性懒得再追赶。

哪晓得这会,雷狮前脚拉着一张脸刚进去没多久,后脚却又挂着笑和房主人勾肩搭背走了出来,眉眼间尽是笑意。

他傻眼了,心想可不是遇见了神仙,降伏了他哥,抬头又一看,眼神就和对方撞在了一块,像是突然间坠入草原,陷入一片绿色的漩涡中。
对方也愣了,直勾勾地盯着他,怪没礼貌的,但是卡米尔没放心上。
他满脑子都想着,对方的眼睛真好看。

像极了这片草原,是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绿,里面装着希望,装着他所不能理解和触碰到的绿色深海,眼看着就要叫人沦陷。

“你看啥呢,我弟弟!”雷狮及时出了声,伸手一巴掌用力拍在了对方的后背,力道之大,拍在对方的后背上发出一声巨大的沉闷声响。
跟他一块出来的人被他拍了个踉跄,差点一下摔倒地上,但也不见恼怒。

“他是谁?”他首先问,“还有您真没惹过事?”

“哦,他啊,牧场所有人都知道的,你小时候也知道,这里的第一骑手,安迷修。你叫他安迷修就成了,别扯其他的,他让你叫他什么你也别理。
至于我,我能惹什么事啊,难不成一言不合还得把人按在毡房地上打一顿?没可能的,我都多大了,你担心啥。”

“噢。”他于是匆匆忙忙地点了点头,别过视线不再去看安迷修了。

5.
两个南迁的队伍相遇了,双方的带头人还都是朋友,这是好事。

安迷修留他俩在自己的毡房吃饭,然后又吆喝了随行的小放羊人进屋,一伙人围着锅子坐成一个圈,然后开始动筷子。

说是动筷子吧,也是动给卡米尔看的,就是怕他在城里生活久了,见不得牧民的粗鲁。
两个大人倒是还好,小牧羊人,艾比和埃米,这对姐弟就不成了。他们生在草原上,平常的食物也少用到大米一类的,筷子自然是使不利索,这会就显得非常尴尬了。

卡米尔看得仔细,干脆筷子一放,袖子撸起来,抓过大块的羊腿开始啃,他是故意的。
至于雷狮吧,雷狮是谁,卡米尔就算是给他一个眼神他都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索性他就跟着卡米尔把筷子一扔,彻底放开了。
小牧羊人不懂大人间的暗示,但是看到情形,自然也晓得不再去折磨自己,把筷子放开了,脸上不自觉地挂上笑来。

这一顿饭吃下来都算是安稳,只是临走前雷狮又找了他,两个人离着安迷修和小牧羊人都还有点距离,雷狮没管,开口截止了当地跟他说,卡米尔,你还得再去城里待着。

为什么啊,我就是想待在牧场才回来的。他说,我不想去城里,人多,什么东西都不好,牧场好,还是牧场好。

雷狮笑了一声,声音里没什么情感。
你待在城市,我过几年好搬过去,他说。

这就是雷狮最后的妥协。
他不乐意卡米尔在草原和他待在一块,意见大的很。
卡米尔回来他不生气,他只要把卡米尔再送走就行了,但是卡米尔要是不听话,他就真得生气了。

他想的挺好的,但是卡米尔不是七岁的小鬼了,不会唯唯诺诺地说,好,然后听他的,第二天就回到城里去。
卡米尔成年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刚好撞上年少轻狂的时候,你不让他做什么,他就非得做什么。
结果可想而知,他说,不,我陪着您,到那天再说。

行,那就随便你。雷狮彻底没了耐心,懒得和他好好讲道理,也懒得凶他。

“反正我明天早上就送你走,爱想什么都随便你。”

“您不能这样,大哥。”他说,然后站了起来,面色因为愠怒和不满而烧红了,“我已经长大了,我想回来,就为了草场。”

“你这话说来自己信不信,我就问你信不信。”雷狮瞥了他一眼,嘲笑一样地问了一句,“你真是为了草场回来的,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我太了解你了,卡米尔,一个和草场没有什么联系的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把一生献给牧场,你当我是老了傻了脑子不清醒了?”

卡米尔没再反驳,嘴里只是念叨着,我啥也不图,我就是想待在这……

雷狮笑了,肆意又猖狂。他说,别撒谎。

你别撒谎,我是你哥,你做啥我都猜的到真假,所以我要你走,别留在这,也别浪费时间,我不属于你,草场不属于你,什么都不属于你,而你属于城市。
雷狮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话。

6.
卡米尔一夜没回毡房,是气的,也是怒的。
安迷修陪着他坐了半宿,后来撑不住了,就帮他在周围堆了个炭盆,跟他说了一声困了去床上睡,在得到卡米尔敷衍似的点头回应后就上了床,裹着棉被子躺下了。期间他醒来过一两回,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了卡米尔的身影,他还坐在炭盆旁边,膝盖收起来,被他自己紧紧地抱住,呈现出一种极度落寞的姿态来。
而他几次想起身去把卡米尔叫过来休息,想安慰那个男孩别多想,但最后他都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是他看着卡米尔的背影,却怎么也都摸不到的景象。

睡睡醒醒的他在梦境与现实中打了几个转,然后就分不清什么东西是梦境,什么东西是战士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小牧羊人们去放羊了,卡米尔还保持着昨夜里抱着膝盖蹲下来的姿势坐在门口,都快成了一块望夫石。
安迷修哭笑不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套上自己的衣服,手掌沾了水随意地梳了两把自己的乱发,径直就超卡米尔走去,用手拍拍他的手臂,把他从梦境里唤醒,告诉他,天亮了,吃个早茶再走。

卡米尔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半宿没睡,疲倦不堪,多少都是有点在雷狮面前要面子的,就干脆点了下头,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一会要怎么去找雷狮说,自己不想回去的事情。

他能说啥啊,他说他为了草原,雷狮死都不信,一双紫色的眼睛啥都看进去了,盯着他,警告他,让他别骗人,也别撒谎。

他在对方的眼神下胆战心惊,怕什么都已经让雷狮看了去,就连他心里的那点肮脏不已的小九九都让雷狮看见了,所以才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他。
毕竟,他确实撒了谎。讨厌城市是真的,想留在这里是真的,但是为了草原却是假的。

他图什么?他啥也不图,他就想在这看看,看啥呢?看雷狮。

他啥也不图,也晓不得什么时候来的执念,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谁身边,思来想去,大抵就是雷狮了。

他得待在雷狮身边啊,怎么着都走不了,也不能走的。

早茶是咸奶茶,硬性的早餐安迷修没准备好,只能给他炸了块油糕。
卡米尔谢过了他,匆匆忙忙解决一下早餐,然后站起来道别,起身就往毡房门口走,结果就在那站住了,犹犹豫豫的,不敢把帘布撩起来。

不敢出去,也不敢面对雷狮,纵然他有千万个理由想要说出口,但最终喉咙管也是发不出声来的。
他怕啊,心虚得很,怕得不敢见雷狮的脸了,怕对方生气。

安迷修收拾干净了矮桌上的东西,看他在毡房的帘子那打转,转了转眼睛,猜也猜到了他在担心啥,就笑了一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椅子边,安顿他坐下,开始给他谈话。

他比雷狮还大一岁,两个人是草场上的好兄弟了,说是平常打打闹闹的没个正经样子,但要实在说起来,他倒真算是最理解雷狮的一个人了。

安迷修是外边看着老实憨厚的,口里说着不爱动脑子的,实际上看东西的眼光老辣得很。前几年冬季的南迁是他带着牧民找到草地的,这几年倒是没积极性了,但倒也是个聪明的人,卡米尔和雷狮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哪看不出来啊?那双蓝色的眼睛始终停在雷狮身上,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至于雷狮?
……雷狮的灵魂是只鸟,自由都从他的眼睛里飞出来了,他哪可能因为一个人就停留,他不为草原停留,也不可能为人停留,他这种鸟一生就是为了自由而飞,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停留,停留下来的时候就是死亡。

但卡米尔毕竟不是他那种鸟,卡米尔要的是安逸,却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总得跟着雷狮飞。他俩都在受伤,但是卡米尔不自知,雷狮不懂柔情啊,他就只能把卡米尔一次次推开,一次次逼着雏鸟去面对现实。

安迷修叹了一口气,看着卡米尔的蓝眼睛,然后冲他笑了起来。
“我们谈谈咯,雷狮和草原的事情。”

8.
谈话一开始卡米尔还是比较拘谨的,小心翼翼地挑着词眼,深怕说错什么,也生怕安迷修不听。他没跟人说过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时间顺序乱糟糟的,说几句还得喘口气,原因是他很少说话,一下子又说得太急,难免如此。

你别急嘛,有啥好急的,放羊有人放,马驹不用管,我一天就坐这陪你,慢慢来。
安迷修安慰他,末了还给他倒上一碗茶。

卡米尔谢了他,匆匆喝了两口,又开始讲。他从七岁被送到城里,满城尽是不认识的人,说是他监护人的两个中年人也不管他,随他怎样,过得好过得不好,活着就行。
他没啥好盼望的,刚到城里的一两年里天天想着回草原,但是回不去,时间长了,他就明白了,得长大。
长大了,就没人拦得住他了,想去哪就去哪,他第一想到的就是雷狮了,想往他这里来。

但他得等长大啊。
七岁到十八岁,十一年,他逢年过节都许个愿,许愿自己能回到雷狮身边的人,优秀点,再优秀点,因为雷狮是最好的那个,他不想给大哥丢脸。
他就这样在陌生的城市里蕴蓄力量,足足等了十一年,然后在成年的当天用自己攒下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张到昌吉的车票,坐上绿皮的汽车走了几个城市,然后又是步行,又是骑摩托车,兜兜转转才找到这里来,那个时候他想,这回回来了,就再也不要和雷狮分开了。

他的事情憋太久了,一旦有了倾诉的对象和口子,那就是如潮水一般倾泻出来了。
卡米尔关不住话匣子,安迷修也不阻拦他,他哭也好,笑也好,安迷修听着,然后抱抱他,说,没事,过去了。

没过去呢,我记得呢,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成为历史的,因为太痛了啊。卡米尔说。

痛?安迷修笑了,眼睛越过他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痛的含义是很多的,卡米尔,在这片草原上,有更加痛的东西存在,这里的牧民有的一辈子都出不了这片草场,一辈子碌碌无为,青春,财富,爱情,自由,知识,这些最平凡的东西他们都没有,陪伴他们的只有牧群。
人要和自然斗,一年四季都在南迁,永远没有稳定的生活可以过;人们要和天上的飞禽斗,因为它们会抓走新生的羔羊,在这里一头羔羊就意味着某一家人一年的希望;人们还要和野兽斗,狼啊,熊啊,运气不好的来了一只,牧民一生的希望可能就没了。

痛啊,雷狮也痛,他的眼里都是自由,但他得被关在这如监狱一样的草场,你说,他怎么见得了你再回来?他就是知道你是为了他回来的,所以才更想要把你赶走,不希望你过上和他一样的流浪似的生活啊。

卡米尔没说话了,而安迷修看见他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他低了低头,眨了眨眼睛,眼泪掉下来了,砸进地上铺着的软垫里,隐没了形迹。

“好了,你再说说,你为了啥留着啊?”他问。

“为了大哥,我不能走的呀……”卡米尔回应道,声音很小,被风一吹,渐渐就散开了,隐没在风里,听不见了。

9.
谈话有点作用,但是不大。
卡米尔坚持他自己一直以来想了十多年的想法,一时半会脑子也不带转弯,安迷修就不阻拦他,想着他俩兄弟,迟早解决的。就又留了他下来吃午饭,两人商量好吃完就由安迷修送他去雷狮那,然后见机行事。

……结果?结果哪晓得,艾比和埃米回来了,说,昨天的那个人把一半的羊群交给他两了,今个一大早就收拾了毡房子赶着羊和小马驹跑了,山头头这边往下看,早都看不见他去哪了。

卡米尔的手一个抖,一下子摔了碗。
他跑出去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这两个小牧羊人。

不知道咧!我和衰崽天刚亮就跑出去放羊了,想把羊赶得远点,然后就在以前放羊的地方看见了他,毡房子都收拾好了,羊不好赶,他就分了我们一半,说帮他保管,我该说不要,衰崽说,帮帮他吧,凶得很,吓人!我们就帮他收拾了羊,现在它们在羊圈里待着呢,软绵绵的。
红头发的小姑娘说。

卡米尔疯了一样跑出去,跑到羊圈那里看,希望那两个小家伙在说谎,但是他俩没有。

他一直照顾的那群羊都被雷狮单独分了出来,被小牧羊人带到这个羊圈里来,关于他的东西雷狮什么都没留下,他铁了心要躲自己,甚至连跑这种事都能做的出来。

他去找自己的马,抓着缰绳就要狂奔过去找雷狮,但他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最后只能扑在马背上哭。

安迷修追上来了,手上牵着两条藏獒,骑着马停在他身边,然后跟他说,走,我帮你追。

你说真的吗?卡米尔抬起头,泪眼模糊了视线。

骗你做啥,雷狮那一群羊不好照顾,给我也添麻烦的啊。他说,然后伸手揩掉卡米尔眼角的泪,粗糙的手划痛了卡米尔的脸,但是却给了卡米尔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再说了,你这太阳花一样的,追着那个太阳转,雷狮这一跑,我还真见不得你就这样蔫了 。

卡米尔不说话了,吸了下鼻子,用小腿猛地夹了一下马肚子,然后跟着安迷修跑了起来。

10.
雷狮比起谁来都要更熟悉这片草原,安迷修的藏獒跑到一座冬窝子前的时候就跑不动了,他俩一开始还异常兴奋,觉得雷狮可能就在这,结果那晓得……这两个畜牲从冬窝子里叼出了雷狮的一件衣服,线索就在这里断了。

他俩无能为力,只能骂雷狮一声狡猾,想追,又追不上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回不去,也不能继续追,眼下就只有这座冬窝子了。

冬窝子常年没人住,毫无气势,而且显得颓废零散,由于建筑粗糙,也不注意维修,石墙支撑起来的房顶在风中摇摇欲坠,小窗户也没几扇,而仅有的窗户彼此间距离又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封闭落魄的城堡,窗户太久了,木板朽败散落的多,被风一吹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连烟子都看不着。

“有过一段时间没人住了,少说最后有人在的时间应该是冬季。”安迷修说,“这里没有人,天又暗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卡米尔没说话,伸手去摸冬窝子的墙,墙壁上边的白色是用白垩粉粉刷上去的,被他一捧,马上就摔了下来,碰了他一手的灰,他看着安迷修,问他,难道晚上不能追了吗?

“倒不是不能追,只晚上我分不清方向。凝晶又走丢了,再着急赶路的话害怕是会越走越偏,得不偿失。”安迷修说,“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卡米尔摇了摇头,告诉他说没有了。
“那我们就在这住下,你休息一晚,我守夜。”他说。
“如果我们明天继续赶路的话,最早几点可以出发?”卡米尔问,“先别管守夜。”
“最迟也得天明了才能出发,天色太暗了我也说不准路上有啥。前段时间南迁的路上有牧民在夜里遇见了狼,跑得挺及时的,但是羊被偷了一只去,这事闹得整个南迁队伍里都沸沸扬扬的,搁谁听了都不安生,人心惶惶的,索性没人出事,但是这天不明,我也不敢走……雷狮吧,就他敢走了,他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但是多少也会收敛些,兴许明天早上起来还是追得上的。”安迷修说,“草场一点都不安生的啊。”

“不安生的话,为什么牧民没有迁出去?”卡米尔问,“狼还在吗?”
“谁说的准……迁出去?说的好听,能出去的肯定一早就出去了,谁愿意待在这里,我也跟你讲过的,其他人走不了,雷狮可以,但他觉得还能拼,得让小孩先走,这才想方设法把你送出去,那晓得你又偷偷摸摸回来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冬窝子里收拾了一圈,捡出一堆木柴来,堆在屋子中央,开始点火。
卡米尔呢,他又不说话了,怄气,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手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比划,发出沙沙的响。
安迷修耸了耸肩膀,不再说话了。

卡米尔倔,倔得就像是另一个雷狮。
雷狮在这拼命工作了十多年,想方设法就是要把他送出去,给他一个自由的生活,可卡米尔偏不听他的,一个人出去了又往回跑,被吼了骂了也不说话,死命地跟着雷狮。
这一个跑一个追,安迷修看着又觉得他俩着实纠结,但什么都帮不上。
青春期的娃娃崽,一个赛一个的敏感掘强,雷狮不懂温情为何物,更不晓得怎么解释自己的情感,卡米尔则不理解雷狮口中说的自由,对他而言,安稳比自由好太多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要随着自己的本能去追赶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哪怕摔哭了也要再爬起来继续追,除非有一天他真的明白,他不需要了,他长大了,他才会停下,但仔细一想,卡米尔哪有停下的道理。

他俩相依为命,雷狮自小时候起就带着他,七岁的时候才分开,那个时候小孩子记得什么,什么都记不清,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知道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好,自己就跟着谁。
这种雏鸟情节会持续很久,直到当他遇见另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才有可能会把这个放下,但是仔细一想,他俩分开以后卡米尔在外面生活的十余年里有谁是真的对他好过的……?那不还是他一个人努力挣扎着在城市中活下去,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没有情感的寄托,也没有人照顾,在那样的生活里他唯一的希望就剩下雷狮了,小孩子就是这样,下意识地去依赖和模仿自己最信任的人,他回来是为了雷狮,哪想过雷狮也是为了他。

安迷修盯着篝火看,觉得一时间被火烧红了眼前的整个世界。
卡米尔回来是为了雷狮,但他自己哪能知道,他还蛮以为自己长大了,给自己找了个想为了草原的理由,想着雷狮看不出来。
但是谁看不出来啊?雷狮这个人看上去粗狂的,实际上心思缜密得很,又敏感,见不得卡米尔把一生都砸在自己身上了,倒赶又赶不走,骂也骂不走,那就自己跑,他向来就没什么责任意识,跑得老远,不让卡米尔追。

他俩都太倔了,安迷修不好拦,也不好劝,那他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陪着卡米尔,但他不会去帮卡米尔。
什么草场第一的骑手,他不要了,也要不了,他要这个名号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他只巴望着这对兄弟好起来,指望卡米尔能早点清醒了,能再笑起来。

毕竟他的笑容很好看啊,安迷修喜欢看他笑,看他的那两只蓝眼睛眯起来,整张脸对着阳光笑。
多好看,像花,太阳花,他喜欢花,也喜欢卡米尔,但他不能说,没必要说,也没到说的时候。

柴火在冬窝子里烧着,忽明忽暗的火花在树枝上跳跃,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
安迷修捡起一根棍子去拨弄了一下火堆,侧着脑袋去看草场外边的天,算着大概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天明了,他俩就得起身继续上路了。
营地那边有艾比埃米守着,他不担心,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平常的事情倒是很能靠得住的,他放心把牧群交给他俩,自己随着卡米尔出来找雷狮。

反正总得回去的,他想。

夜深了,寒意也就更重了。
卡米尔受了寒,被篝火旁睡着也不安生,在梦里哭着,小小声声地喊出雷狮的名字,然后说,我不会输的,我没有失去自己啊,大哥,我是为了你啊。

安迷修无奈地笑,听见他小小的声音被穿堂的风带走,不甘心的余音在自己的耳边盘旋,是无能为力的冤魂。
“你没输的啊,”他也小声地说着,伸手撩起卡米尔额前的碎发,摸到额头的温度不烫,顺手帮对方擦了一把额汗,“可是感情从来就不是战争啊,卡米尔。”

梦中的人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安迷修看见他忽然皱紧了眉,然后再也没有松开过。

11.
他俩在草场上找了一个礼拜之久,而雷狮则彻底在这片草场上失去了踪迹。
安迷修倒是不在意自己得陪着他找多久,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小牧羊人,相信他们会把羊群和小毡房保护的很好,哪怕他俩最大的一个才十五岁。
小孩子也有大智慧,他相信他俩。

他还能舍命陪君子,但是卡米尔累了。

他的累不是那种突然失去兴趣的累,而是十多年坚持的一切一下子崩塌的那种累,安迷修看见他的背影在红色的阳光下显得透明而消瘦,看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憔悴,突然就很想叹息。

太阳花吧,失去了太阳要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没见过不跟着太阳转的太阳花,眼前的倒是第一朵。

他在猜想卡米尔还要消沉多久,那晓得,第十一天的时候,卡米尔突然跟他说,安迷修,我们不追了,也不找了,随他去吧。

起初安迷修是不相信的,因为在他第一眼看见卡米尔的时候就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了,卡米尔绝非是那种兴趣一时的人,他就是把雷狮当成是光,拼命追着的。
这在他的面容上就有体现,坚毅和刚硬,卡米尔不是那种说放弃就放弃的人,因为那样的人在面对一件困难的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坚持十多年之久,这样的痛苦会让他们望而却步,但卡米尔现在却说了,停止,他要放弃。

他看着卡米尔,眼神中流露着不可置信。

“我放弃了,我不追了,他是光,但是太阳花一辈子都只能看着,追不上的。”卡米尔说,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迷修,我们回去,我回城市等他。”他说,“我不想追了,我累了。”

“你回去?”安迷修问,“他不知道……”
“那就不知道最好,”卡米尔顿了一下,说,“我想好了,我们有自己的人生……我和他观念不同,追着也没法在一块,那不如就这样,我过好在那里的生活,就可以了。”

他在怄气,但是安迷修没说什么。
他只是看着卡米尔,眼睛中满是包容。
“但是,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卡米尔。”他说,“我们回去吧,你在我那里住一段时间再走,我相信你。”

“因为,你是卡米尔。”他说。

12.
卡米尔最终还是走了,在和他回到营地的第二周,卡米尔说,自己还得再好好想想,然后便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囊,装着钱和身份证走了,马不要了,连衣服都留在了安迷修这里,是说,如果想通了就再回来。

行,那我等你。
安迷修说这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回了屋子,翻箱倒柜给他找到一个植物标本,塞进他的背囊里,让他回去看。

卡米尔没在意,只是匆匆点了头,又给安迷修留下了一个联系电话,不管他在口里说,草原信号不好,打不了电话的,他留了,给个挂念。

卡米尔又走了,整个草场都回归了平静。

雷狮在卡米尔走后的第二年又和安迷修在天山脚下相遇了,他的羊群这个时候更大更多了,合着安迷修的羊待在一起,漫山遍野尽是白色的羊。

卡米尔回去了,你啥时候回去啊?他问。

晓不得,过些天吧,上边传来消息说这边不放牧了,换人,我们都能回家了。雷狮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你呢,你啥时候走?

我?我也晓不得,我习惯了草原的生活,一时半会可能走不了嘞。他笑,嘴里叼着草叶子。

反正我是要先回去的,你这个老东西,待在这里一辈子咯!雷狮故意说。

这个好,这不错,年轻人得叫我一声爷爷!他跟着笑得更大声了,草叶子从他的嘴里飞出来,落在了衣服上。

13.
雷狮走了,上面的书面通知也到了。
安迷修不以为然,问他的小牧羊人还要不要待在这,然后看见他俩点了头,干脆拒绝了这个通知。

有人让他再想想,他就说,习惯到处走了,城市里玻璃房子一样的反而活不下去,让他在这做着吧,挺好的。
索性也就没人强求他了,他在这一方草原上活的开心的,却在某一天看见了一辆不属于他的摩托停在自己的毡房旁边。
然后他再仔细一看,有人穿着卡米尔的衣服,背对着他蹲在围栏那里摸他的羊。

身份确定了,但他暂时想不到对方有什么回来的理由。
雷狮?雷狮早就回去了,他在意的一切都不在这里,虽然安迷修高兴,但是总是捉摸不透卡米尔在想什么。

他只是和卡米尔打招呼,然后看见对方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大捧太阳花,而对方的蓝眼睛在花丛中闪烁,蓝蓝的,和天上的云似的。他还挺喜欢蓝色的,这下子懵了,愣在那,晓不得说什么。

还是卡米尔开的口,他说,我回来了。

哦,欢迎回来?他试探着问,还想再问为啥回来,却听见卡米尔说:

“回来了就不走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草场。”

“太阳花也需要阳光,但是更重要的却是氧,所以我回来了,也想问,还缺牧羊人吗?”

“缺,单单缺一个位置,就差你。”安迷修听见自己说,他的语速极快,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会溜走似的。
“草场永远欢迎你。”他干巴巴地说。

“我想要听见,你比草场更欢迎我,安迷修。”卡米尔笑了,把太阳花递给了他,两颗心的距离无限靠近,他听得见卡米尔身上的心跳,也听得见自己的。

“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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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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